01
坐在咨询室里的晓敏(化名),看起来是个清秀安静的女孩,带着一抹微微的笑,眼睛习惯性地盯着脚下的那片地面,说话的声音极轻极柔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起初,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的生活,又很快地陷入到沉默中。几分钟之后,她开始讲述起那个意外——
高中毕业之后,几个关系相熟的朋友约起一起游玩,年龄相仿又性情相投的男孩女孩们,抱团一样这家走走,那家逛逛,享受高考之后大把的惬意和闲暇。
走着走着,到了一个男孩的家里,他的父母热情地招待了这帮大孩子们,备起了当地的特色吃食,还给几个女孩子找到了一个单独的屋子暂住。
玩了两天之后,一个女孩说,该回家了吧。男孩执意挽留,说附近的景点还没逛完,再多玩上一天。一帮玩心挺重的孩子们,高高兴兴地应下了。
那天晚上,他们几个人在屋里打牌,兴冲冲地忘记了时间,也没留意外面下起了瓢泼的大雨。凌晨一点多的时候,一帮人才渐渐有了困意。外面雨势太大,男孩们很仗义地说,你们就留在这里过夜吧,我们打着伞去那个房子睡。
于是,男孩和女孩分成了两拨,各自到了睡觉的屋子休息。雨声很大,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样子,雨点撞击地面和树叶的声音就这么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。
迷迷糊糊忘记睡了多久,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,她们开灯,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停电了,借着手机微弱的光,她们和男孩的父母冲到屋外,发现那个光着膀子、浑身是血的人是自己一路同行的好友。
几个大人和孩子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个屋子,她跑得最快,第一个冲到了那个已经被泥石流冲得七零八散的屋子,她大声地喊着他们的名字,一个接一个地喊。
有个男孩被他们救了出来,还有两个男孩,被深深地卡在了泥土和瓦砾碎片中。救援的过程中,起初他们还能给她们一些回应,渐渐的,那个回应的声音越来越轻,越来越轻……
02
最初讲述这些的时候,晓敏的脸上试图保持着平静,甚至会挤出一丝笑容,用一种极为用力和勉强的方式去隔离内心那些激烈的情感。
可到了那些最痛的情节,她开始低声地哭泣,肩膀微微地抖动着,连哭声都充满了克制和压抑。
那次事件已经过去半年多了,晓敏和其他女孩进入了各自的大学,那个重伤的男孩在经过周密的治疗后恢复了健康,但另外两个男孩,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和朋友们各自分别和再次见面的时候,几个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默契,他们对那次意外避而不谈。他们会在假期中结伴去看望去世朋友的父母,却只是寻常的唠唠家常,从不敢触及那个最痛、最敏感的话题。
晓敏也试着去忘记,她也以为自己忘掉了。可是,她越来越离群索居,越来越习惯一个人低头走路,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脑子里在想什么,自己要去干什么。回过神来的那一瞬间,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。
从前的她,外向开朗,行事大大咧咧,甚至有一点“没心没肺”;现在的她,胆小怯弱,说话如履薄冰,不敢向人敞开心扉,更不敢和别人成为朋友。
我问她,为什么不敢和别人成为朋友。她目光盯着窗外,沉默许久之后才说,她怕自己伤害别人。
这句话背后,藏着晓敏内心的自责——如果,不是玩心太重,能够早一点离开,也许,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;如果,那晚几个男生没有代替她们去那栋房子,也许,结局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……
逝者已矣,生者却怀揣着对亡者的内疚艰难地活着。面对她,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无比苍白。
在咨询室里,我的话并不多,只是陪伴着晓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这次意外,在追溯和直面中去尽情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——
她记得,道路被泥石流冲断,救援的力量被堵在山外迟迟未至,一个朋友在她怀中渐渐失去了最后的温度;
她记得,两个朋友的脸上、身上到处是泥巴,女孩们在旁边哭成了一片,她哭不出来,喉咙里像哽了一块石头一样僵硬;
她记得,有好心的村民拿来了一盆水和毛巾,她用湿毛巾把他们脸上的泥土一点点擦掉,看到他们乌青的嘴唇和斑斑血迹……
她说,自己永远也忘不掉他们的面孔。
03
一次次对创伤过往的重复,一次次对伤痛细节的复述,充分宣泄内心的悲恸,是哀伤辅导的关键。
很多人像是那个最初的晓敏,对过往的创伤事件避而不谈,生怕触及了自己或别人的痛点。我们总以为通过刻意的忽视和压抑,可以让这段过去真的过去,殊不知,这会让我们陷在泥潭中更加难以自拔。
《自控力:和压力做朋友》中记录了一项研究:20世纪90年代末期,俄亥俄阿克伦医院的创疗中心,对55名刚刚从严重汽车或摩托车事故中幸存下来的患者进行了追踪调查,发现其中有9个人在一个月之后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,他们脑海里回放事故场面,做噩梦,拒绝谈论发生的一切。而其他46人,并未出现这种症状。
两个群体的差别在于,后者体内有着更高的肾上腺素激素水平,事故发生后有着更强烈的压力反应。
这些更为强烈的激素水平和情绪反应,预示了患者会从创伤事故中更好地恢复。
张德芬在《遇见未知的自己》中写道,情绪是一种自然生命能量的流动,它会来,也一定会走。
幸福、快乐的时候,我们往往会毫不吝啬地享受每一秒美好的当下。
悲伤、痛苦的时候,我们却视这种情绪为洪水猛兽,不仅避之不及,甚至想拒之千里。
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忽视反而会变成一种加固的力量,阻碍了情绪正常的消长过程,让其更加难以褪去。
所以,也许真正正确的做法是,快乐的时候,允许自己快乐,痛苦的时候,也请允许自己痛苦。只有充分体会了心底的真实情绪,我们的内心才能慢慢归于平静,才能更好地带着这段过往前行。
在经过了几次咨询过后,晓敏的悲伤情绪得到了较大的宣泄和缓解,开始不再害怕回忆和面对。
她给去世的两个朋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,告诉他们自己的思念和内疚,告诉他们几个朋友的近况,告诉他们大学生活的模样……
咨询的最后阶段,她还回忆起高中时期,他们一起经历的那所有快乐而无忧的时光。在她的叙述中,两个朋友的样子鲜活而灵动,一起共度的日子就像阳光下的湖水,波光粼粼地照亮了讲述者的面容。
那个时刻,我看到了一个真正拥抱和接纳了过往的女孩。
太多时候,我们习惯了用积极阳光的一面示人,难以接纳自己身上的消极情绪。于是,从烦心的挫败到重大的创伤,我们习惯于将其遮蔽,微笑着告诉自己和别人“一切都好”。
其实,消极的东西和积极的东西一样,都需要被看见、被宣泄、被理解。
愿在未来的生活中,你的每一种悲伤,都能被温柔以待。